老房客
老周搬走的那天,是初春的一个阴天。他拖着两个褪色的红蓝编织袋,袋口用麻绳扎紧,露出几件旧毛衣的袖子。房东站在门框边,手指间夹着一支烟,烟灰长得快要掉下来。
"住了十年,就这么点东西?"房东问。
老周笑了笑,眼角挤出几道深沟。他没回答,只是把钥匙放在磨得发亮的八仙桌上。那桌子自我记事起就在那里,桌腿被虫蛀了几个小洞,却始终没塌。
老周的屋子在二楼最里间,十平方米左右,朝北。冬天冷得像冰窖,夏天热得似蒸笼。墙纸发黄卷边,他用浆糊粘过好几次,后来索性不管了。窗台上总摆着几个罐头瓶,插着路边采的野花。有次我问他为什么不住好些的地方,他正往瓶里灌水,手指沾了泥。"这儿便宜,"他说,"而且能看到月亮。"
他确实总看月亮。夏夜常见他倚在窗边,穿着洗薄了的汗衫,手里摇着蒲扇。有回我半夜回来,见他窗还亮着,就上去敲门。他正在糊纸盒,桌上堆着半人高的材料。见我来了,从铁皮饼干盒里摸出两块桃酥。"加班?"他问。我说是。他把桃酥推过来:"年轻人别太拼。"自己却熬到三点。
楼下小卖部的张婶说,老周的儿子在南方成了家,买了大房子,接他去住过半年。"待不住,"张婶磕着瓜子,"说城里鸽子笼憋屈,不如这儿自在。"后来儿子每月寄钱来,他存着不用,依旧接些零活。有次我看见他在数药片,白色的,小小的,排成三排在旧报纸上。他见我盯着看,迅速用掌心拢起来。"维生素,"他说,然后岔开话题问我晚饭吃了没。
搬家公司的人来得很快。两个小伙子抬着床垫下楼,在拐角卡住了。老周跟在后面,怀里抱着个相框。照片里是个穿红毛衣的女人,站在一棵桃树下笑。这张照片一直挂在他床头,现在摘下来,墙上留下一个方形的浅色痕迹。
"周叔,真要走啊?"对门的李老师问。老周点点头:"儿子非要接我去。"他说话时眼睛看着地上的裂缝,那里长年积着灰尘,现在被搬家工人的鞋底蹭开了,露出原本的水泥色。
卡车开走时,老周从副驾驶探出头,朝我们挥了挥手。他身后是捆好的旧家具,随着车子颠簸轻轻摇晃,像一群温顺的牲畜。房东掐灭烟头,转身上楼。我站在院子里,忽然发现墙角那丛野菊已经冒出了嫩芽——往年这个时候,老周总会蹲在那儿松土。
三天后,新房客搬了进来。是个染黄头发的年轻人,拖着两个崭新的行李箱,轮子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滚动声。他嫌八仙桌太旧,让房东搬走了。窗台上的罐头瓶也不见了,换成了一盆蔫头耷脑的多肉植物。
夜里我路过二楼,看见新装的LED灯把走廊照得雪亮。老周那间屋子的门缝里透出蓝光,隐约传来游戏音效的厮杀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