酱缸
巷子口的老张又支起了他的。那缸子颇有些年头了,乌黑的釉面剥落了几块,露出里头灰褐色的陶胎来,倒像是生了癞疮的秃头。老张每日清晨便掀开缸上盖着的白布,用一根长木棍搅动里头黑褐色的物事,那气味便猛地窜出来,霸道地占据半条巷子。
酱是极好的下饭菜。邻家的王婆每每端了碗白饭来,讨要一勺酱。老张便用木勺在缸里舀一下,手腕一抖,那酱便"啪"地一声摔在饭上,溅出几点酱星子。王婆也不恼,只嘿嘿笑着,蹲在缸边便扒起饭来,酱汁顺着她松垂的嘴角流下,她也懒得擦。
"老张的酱,是放了心血的。"王婆常这般说。
我见过老张制酱。黄豆先要泡发了,上锅蒸得烂熟,摊在竹席上晾着。待长了毛,便收进缸里,加了盐和水,日日搅动。老张的手腕上有道疤,据说是年轻时搅酱时被缸沿划的,如今那疤已成了酱色,与他的手融为一体。
入夏后,里的东西愈发活跃起来,表面常浮着一层白沫,老张便用木勺撇了去。有一日我见那白沫竟自个儿蠕动起来,细看却是无数细小的白虫,在酱面上翻滚。老张瞧见了,只笑笑说:"这是酱魂,有了它,酱才香咧。"说着便连虫带沫一齐搅回了缸中。
巷子要拆迁的消息传来时,老张的酱正到了最醇厚的时候。拆迁队来的那天,老张坐在边上一动不动,像一尊泥塑的菩萨。推土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,老张忽然站起身来,抄起那根搅酱的木棍,横在缸前。
后来听说老张被架走了,被推土机碾得粉碎。那缸里的酱渗进了泥土,黑褐色的污渍在拆迁后的废墟上格外醒目,像一块陈年的伤疤。
王婆搬走前,在酱渍前站了许久。她蹲下身,用手指蘸了点泥土放进嘴里,咂摸了几下,摇摇头走开了。
如今那里已盖起了新楼,锃亮的玻璃幕墙映着蓝天白云。偶尔有风掠过,却再也带不来那股熟悉的酱香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