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旧我狭路相逢
前些时整理旧物,翻出一本十年前的日记。纸页泛黄,字迹歪斜,竟有些认不得了。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些琐事:某日与朋友口角,某次考试失利,某某说了我坏话……每一桩都郑重其事地记下,仿佛天要塌下来似的。
我合上本子,不禁失笑。笑那少年不识愁滋味,为赋新词强说愁[1]。然而笑着笑着,喉头忽然一紧——我忽然记起那夜伏案疾书时的切齿之痛,那痛楚竟是真的。
人于己,向来苛责。翻检记忆,尽是些不堪回首的蠢事:说错的言语,做错的选择,伤过的人。午夜梦回,这些事便排着队来讨债,臊得人耳根发热。我曾以为,原谅自己是最容易的事,后来才知竟是最难的。
常见人劝慰失意者:"要同自己和解。"这话轻巧,做来却不易。和解须得两方,而人心里住着的旧我,偏是个固执的债主。他会举出种种证据,证明你当时"本可以"如何如何。这些"本可以"最是毒辣,像一根根刺,扎在如今的生活里。
我的一个朋友,三十五岁上辞了公职去写作。头两年颗粒无收,第三年才渐渐有了起色。有次喝酒,他忽然说:"现在倒常梦见二十多岁的自己,在办公桌前发呆的样子。"我问他可后悔当初没早些辞职,他摇头:"不是后悔,是心疼。原来他那样痛苦,我却骂了他十年懦弱。"
这话使我悚然。我们对待过去的自己,往往比对仇人还狠三分。少年的敏感被斥为矫情,青年的彷徨被骂作无能,中年的疲惫又被讥为颓唐。时光这面镜子,照见的尽是缺点,却忘了当时当地的处境。
记起《世说新语》里一则:周处年少时为祸乡里,后改过自新,终成良吏[2]。乡人皆庆,独他自己念念不忘少时恶行。这倒像极了许多人的心结——旁人早已原谅,自己却不肯放过。
细想来,不肯原谅旧我,无非是怕重蹈覆辙。然而人生如棋,落子无悔才是常理。若每一步都走得精准无误,倒不像在过日子,反似在演算数学题了。那些错处、那些遗憾,未必不是今日之我的养分。
雨果写冉阿让偷银器被主教宽恕,从此改过向善[3]。我们何不做自己的主教?与旧我和解,并非纵容过错,而是承认当时的局限,承认凡人皆会跌倒的事实。
窗外暮色渐沉,我重新翻开那本日记。在某一页的边角,发现一行小字:"今日又说了蠢话,真想钻到地下去。但老师说,知错能改就好。"
我摩挲着这行字,忽然觉得该请十年前的自己喝杯茶。他固然幼稚,却也在跌跌撞撞地长大。
原谅自己,不过是承认我们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。而当年的每一步蹒跚,都算数。
[1]出自辛弃疾《丑奴儿·书博山道中壁》,意指年少时不懂真正的忧愁,却故作愁态。[2]周处除三害的典故,年轻时横行乡里,后改过自新成为忠臣。[3]指《悲惨世界》中冉阿让因米里埃尔主教的宽容而重获新生的情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