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纳自己
我常常对着镜子发呆,看那脸上一道道的纹路,像田沟里的垄,也像旧书页上的折痕。它们不知何时爬上了眼尾,又悄悄向鬓角蔓延。最初发现时,不免有些惊慌,如今却已看得熟了,甚至觉出几分亲切来。
楼下理发店的老张头总爱念叨:"年轻人哪知道老的好。"他六十有五,头发全白,偏要染作乌黑,每每新生出半寸白发,便在镜前啧啧称奇,仿佛那是何等稀奇物事。我问他何不就由它白着,他瞪圆了眼,像是听到了甚么大逆不道的言论。
人们大抵如此罢,与自己的皮囊较劲。李家的姑娘为几粒雀斑哭了几场,王家的少爷因个头不高终日垂头。更有甚者,连性情也要改换。前楼住着的陈先生,分明是个沉默寡言的人,却偏要学那八面玲珑的本事,每每见人便堆出笑脸,嘴角扯得发僵,倒像是戴了副面具。
我见过一个卖豆腐的老妪,面上皱纹纵横,却总带着笑。她的豆腐摊前从不缺主顾,倒不是因豆腐特别,只为她那副安然的神气。有次我问她为何这般开怀,她只道:"活了七十三年,总算学会与自己处了。"
这话听着简单,做来却难。我们总在追赶甚么,又总在逃避甚么,唯独不肯静下来看看自己。夜里睡不着时,我常想:若连自己的形貌性情都不能接纳,又怎能指望旁人接纳?这道理分明浅显,可践行起来,竟如徒手攀岩。
老张头昨日又来了,发根处已透出雪白。这回他没急着染黑,只对着镜子喃喃:"白就白罢,横竖是自家的头发。"
镜中的我笑了笑,眼角皱纹堆得更深了。